Top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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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无法时时刻刻都依赖他人……所以我一般都学着只靠自己。”

  “一般?你指任何时候?”

  “当然,彻底自立。”内马尔放下酒杯,环视一周又煞有其事地说,“这是许多前辈取得成功的经验,大家都依着传统来。只有你足够独立,你才有可能在职业生涯中脱颖而出。”

  “我可能已经足够脱颖而出啦!”19岁的法国小伙半打趣地哈哈大笑,说不清这样的笑声是出于自信还是内马尔不成熟的法语咬字,“独立是我还在摩纳哥时就有的想法,但我暂时——暂时无法完全做到,我猜你也在逞能,内马尔。哪有什么人能完全独立?”

  “罗比尼奥、里瓦多,多了去了。喔,还有罗纳尔多,叫克里斯蒂亚诺的那个。”  

  “我赞同最后一个。梅西呢,叫莱昂内尔的那个?”姆巴佩学着巴西人的腔调和语气,活像只学舌的鹦鹉,“你最了解他。”  

  “梅西?也许吧,他足够自立。但我一直都不希望他这么独当一面。” 

  “为什么,你妒忌他?”  

  “你知道这不可能!”内马尔笑着反驳,“因为,呃……事实上,他很伟大,但为什么不尝试着偶尔也依赖一下别人呢?”

  “我不懂。你刚才还说成功的人都需要自立。”  
   巴西人摇了摇头,并不打算接话茬。他摇摇晃晃地去续了杯德产熟啤——这时沉默是最好的回答,因为小屁孩只喜欢足球和美女,除此之外一窍不通。

 
 1
   内马尔下意识地用指肚蹭了蹭鼻梁上的创口贴,他焦虑地瞥向看台,不知道此刻是否适合亲吻桑托斯的队徽。这个巴甲最杰出的凝聚依托实力杀出了南美洲,最终站在现在这里,起初内马尔认为他们对冠军称号将会是当之无愧,却没料到这场决赛会是粒球未进。

  如果非得做个形容,巴西青年只觉得自己既窘迫又侥幸。他第一次吹来自横滨的寒风,运动后大脑分泌的内啡肽使他不怎么受寒潮影响,只隐约中觉得太平洋的气味与众不同。丰富的心理活动灌满了整个涉世未深的脑袋,于是内马尔的注意力就随着挫败感飞到了九霄云外。

  欧洲豪门,巴塞罗那。

  这份名号对热爱足球的人都不陌生,它一度代表着欧洲足球的高端水准,是包括内马尔在内的一众职业球员向往的乌托邦。他们刚结束了那场不算吃力的问鼎并且夺取桂冠,如果内马尔没记错,巴塞罗那将荣膺五冠王,而他甚至没亲眼见过一些大奖项的奖杯长什么样。

  年轻人总是匮乏坦率服输的大度,内马尔性格中的不驯和优渥的天资使他简直成为了这一说法的代表人物。可此刻他却出奇地安静,除却不时用小动作来消除紧张,他在大场合的表现越来越呈现出表面上的无可挑剔。

  内马尔深吸一口气,他一直在找时机和队友搭话来平复心情,可又觉得颁奖致辞的部分实在隆重,而自己不能在镜头前显得太轻浮。于是他只好木然地站着,无意间让目光悄悄地聚焦于巴塞罗那的队列,许多享誉球坛的前辈们面带笑容,他们实在太激奋,而内马尔很快就能从中单拎出笑得不是那么浮夸的梅西。  

  两个前锋在赛场上难有交手的机会,但这并不妨碍内马尔见识到这位阿根廷球星的厉害。他以隐蔽而敬仰的目光端详着那个大他五岁的前辈,半长而因汗水服帖的发,深深的眼窝,高耸的鼻梁,以及不时低头瞄着鞋尖的动作,似乎亲眼见到的与网上的照片不尽相同。内马尔说不出那样的感觉,他背上的十一号与梅西背上的十号仅差了一个数字,可他固执地认为零与一之间也有着过深的鸿沟需要逾越。 

  “内,轮到你了。”

  队友的提醒让他瞬间回神,是,尽管输了比赛,可他还是收获了铜球奖,像一份迟到的惊喜,可内容又不足以让人吃惊。任何人都知道他野心勃勃,场上的个人奖项在国际足联颁授的金球下都难免黯然失色——即使如此,十九岁的内马尔也不敢有所怠慢,他顶着一头在桑托斯城被称为主流的鸡冠发登上颁奖台,接受着最佳球员们应当得到的奖赏。 

  内马尔只觉得一掌心的汗水都被抹在奖杯上了。他并不是很紧张,可就是像个初登台演讲的小孩那样止不住地冒汗。授奖词同足联高管的祝贺在他脑袋里头嗡嗡作响,这样的状况直到哈维抱着银球奖上来时才有所好转。  

  “值得庆祝的场合,”巴塞罗那的第二队长在拥抱时对他说,“别绷着脸。”  

  “我有点紧张……可我不是在笑吗?”

  “瞧啊,嘴角向下的笑?”哈维友好地拍拍内马尔的脑袋,随后结束了无关紧要的调侃,暂时引他下台。接下来的要紧时间应该让给莱奥·梅西。 

  内马尔从巴萨球星的眼里得知自己是多么呆滞。眼神呆滞,嘴角呆滞,连带着身上浆白色的球衣都僵硬不堪。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绝不是比赛或是颁奖典礼的原因,他经历过很多这样的场合,并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异常。巴西男孩再一次无意识地注目金球得主,他正在与所有人拥抱,笑得很开心。 

  许多资料表明梅西是个无比内向的人,要怎样与他搭话才不会让彼此都无话可说?内马尔承认他早就对这个课题有所研究,而没有想到这么快就将研究结果付诸实践。

  当他再一次跟着哈维上台时,就意味着这三个新出炉的最佳球员要合照了。内马尔觉得三人中只他身上不是红与蓝就已经足够别扭,而更骇人的是,哈维竟然主动地和他换了位置。

  正中间,极易对焦,万众瞩目,右手边就是莱奥·梅西,那个注定要创造奇迹的绝世天才。内马尔歪斜着嘴角,紧紧握住奖杯,不知该望向哪处镜头,也忘记了怎样的站姿会让照片拍得更美观。

  摄影持续了一段时间,而当它终于结束后,内马尔如释重负地迅速朝梅西伸出了右手。手僵在空气里,他突然意识到掌心的汗湿,那该死的汗叫巴西男孩胆战心惊,他本想尴尬地缩回手擦拭,却在下一秒被前辈握住,不轻不重的力道捏得内马尔很窘迫。 

  梅西的手干燥而温暖,而他的表情毫不在意。内马尔下意识握得更紧,像是在提防自己的手滑出去。
   
   巴西男孩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握手和拥抱。他心甘情愿在这些肢体交互的解读中添油加醋,也许梅西在他腰上的环抱,是在表明他对自己并不厌恶;而他允许自己抚摸他的头发,这说明着他们迟早将结为至交。 

  “我能和你交换球衣吗?”拥抱停止后,内马尔斟酌再三,还是谨慎地提出请求。这是课题研究结果的第一步,他尽量放缓语速,几乎用上了最诚恳的语气,生怕矮个子的阿根廷人听不懂他青涩而沙哑的南美葡语,或误会他的本意。 

  “在候场区等我。”
   
   梅西指了指他的身后,也一字一顿地说。

  
 2
   巴塞罗那买断内马尔的官方消息不胫而走,这位巴甲球星与西甲豪门之间的不解之缘一时间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在此之前,人们就断言内马尔会进入一个令他大放异彩的舞台,而不是拘泥在一个无法与五大联赛齐名的赛事里。梅西对此也深信不疑。 

  巴西人在一年半前的那次交锋中就吸引了梅西的目光。不仅是因为他卓越的球技或是花俏的球风,颁奖典礼上一些有趣的举动也着实增加了印象分。他不大好意思在交换球衣后同那个大男孩进行深入交流,只是留下了简短的一句“我们还会再见”,就钻进了驶往庆功宴的大巴。他们第二天就得赶回西班牙。

  而大男孩第一次套着有巴萨队徽的训练服出现在甘伯体育城时,梅西记不太清那是个清晨还是午后。二十一岁的内马尔逆光站着,总让人觉得还是稚气未脱,可偏偏就是要佯装出一副成熟人从容不迫的模样。梅西经验丰富,一眼就从小动作中捕捉了他的紧张。他们友好地握了手,这次的握手风格与初遇有了很大差别,两人不再是对手,他们都清楚对方将是往后几个赛季中,彼此在锋线上的得力队友。 

  “梅西,”内马尔松手时悄悄地说,“你是我的偶像。”    

  “……莱奥,或是莱昂内尔。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梅西难以适应突如其来的夸赞,尽管这样的称赞他曾听过无数遍,无数的溢美之词曾充满过他每一个毛孔。老毛病在光的照射下发作得愈发明显,阿根廷人只好用偏头来掩饰脸红,用搔发来遮挡发热的耳朵。他察觉自己根本无法接着内马尔话茬说下去,或者是像普通的前辈那样肯定晚辈的才干——于是只好生硬地把话题的侧重点倾向了称呼上。   

  “那样太没礼貌了。”内马尔释然地大笑,尽管还是有点拘束,但相比一开始已经好了很多。他可能已经察觉到自己其实并不难相处,梅西想,人的处境总是随时在变。  

  “其实没什么,大家都喜欢这样。”

  梅西将水瓶的旋盖扭开又拧回去,反复的动作表明他此刻的感觉有些难以言喻。他本希望可以就此结束话题,最好立即就能重新投身训练——因为这样就用不着交流,对话,或是眼神接触。他清楚他们日后会有足够的时间彼此了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没话找话,说不上尴尬,但也不好受。

  内马尔的确停了一下,但很快又接着说:“其实我很紧张,你知道吗,好像一切都很不真实,巴萨给我的感觉都很不同……包括能和你在一起踢球。”  

  “我一开始在青训队时也是这样的,可也许是因为那时还小。”梅西心不在焉地应道,他显然是没料到内马尔会另辟一个话题,“不过刚升上第一梯队的那段时间我也并不好受,我们都需要适应的过程。”  

  如果条件允许,内马尔或许会粘着他直到这一天的安排结束。梅西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唬得莫名其妙。说实在的,他很喜欢这个健谈的男孩,他们的性格互补,在某些方面也极有共通性,但这些都不能说明什么,他还是更想一个人待着,或是和熟人一起。  

  梅西看到内马尔张张嘴唇,像是想叫他的名字,但又因为并未彻底消褪的羞怯扼住了话头。好在接下来,先前和内马尔打过招呼的队友们又拥了上来,几份热情掐断了内马尔的勇气,这暂时让梅西能够松口气。他听到杰拉德喋喋不休着所谓更衣室“葡语帮”和“西语帮”的“不共戴天”,并嬉笑着劝告处于弱势的巴西男孩要多加小心;又看到哈维重复着他在一开始做过的动作,把手轻轻罩在内马尔后脑勺上。

  这个他自小生活的大家庭将迎来一名新成员了。梅西站在一旁,小而结实的身子挡住了一片光,他看着内马尔弯弯的眼睛,不知何时早就停下了手上拧瓶盖的小动作。  

  巴西人,巴西人,他想起了罗纳尔迪尼奥。巴西人的眼睛都这么漂亮吗?内马尔的眼神穿过人群的罅隙再次捕捉梅西的眼,而梅西仓皇地别开了目光。
     

3
   你不能用糟糕去形容一场比赛,但你大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一个球员。 

  这句话在内马尔脑袋里头横冲直撞。这是在他孩提时代,足球暂且作为一项街头娱乐闯进内马尔生活时,父亲冷不丁对他说过的话。他本没什么感觉,但直到不久前——更准确地说,就是刚才,他开始怀疑父亲的预言实际上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尚且新鲜的经历凝滞在大脑的记忆皮层,但他不愿再回忆自己在场上奔跑的十五分钟中的任何一秒。那是他在巴塞罗那的首秀,而他作为父亲所指的那名“糟糕球员”,将自己的表现机会如同使用榨汁机一样通通捣得稀巴烂。

  他怀疑自己的能力,怀疑自己在巴甲撰写的历史。兀傲的自尊被格斯克莱西亚的后卫们躏踏得支离破碎,万般的委屈却只能化成滴在更衣室角落的眼泪,他一遍又一遍地用手背揩走,却止不住泪腺的作祟。

  振作,儒尼奥尔,万事开头难。可内马尔对自己的宽慰抵不过自责,他选择把脸深埋进膝间,如果可以,他更想把整个身体埋进地砖下,泥土里,哪里都好——因为如果有转圜的机会,他会发挥得更好。可事实是并没有。

  正当他恨不得让自己溺死在自疚中时,肩膀上的一只手阻断了所有思路。力道很轻,带着些犹豫的意味,似乎在搭上来之前,它的主人有过一段纠结。

  可悲伤的内马尔并不打算因此停止哭泣。正相反,他委屈更甚,几乎要哭出声来,甚至已经懒得再去顾及什么颜面,况且他的颜面在刚才的比赛中已经一扫而光了。一扫而光,他在紊乱的大脑里提高了这个词出现的频率。 

  “你还好吗?”同样犹豫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是说,不用太放在心上。”  

  是梅西。内马尔突然庆幸他在比赛中没有和这位发挥稳定的巨星同时登场,不然他少不了要被拿来做夸张的对比。他收敛了擤鼻子的声音,想完整而平缓地说一句“我没事”,可刚张嘴就觉得像是有蜘蛛在声带那儿结了张网,让发出的气音既尴尬又难听。内马尔打消了说话的念头,他继续抱着膝盖,一声不吭。 
   “我,呃……我们都不是万能的,少不了适应的过程。”

  又来了。与梅西相处这么久,内马尔最直观的感受就是他的话在大部分场合中都少得可怜。没什么能轻易翘开梅西的话闸。这样导致的结果自然就是不会说话——梅西的确不会说话,瞧瞧,就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能寻思半天,并且总是那么几句。内马尔心情好了些,不过并不是因为说话内容,而是因为那个绞尽脑汁的说话者。  

  “内,大家一开始都是这样的。”内马尔清楚,梅西极力想让他知道自己能做到共情,他想和他一起剖析造成比赛结果的原因,想带着他早早地走出首秀的阴影。梅西知道自己的表现属于发挥失常,他理解自己很多小情绪。 

  巴西男孩抬起头,红肿的眼眶曝露在更衣室暖洋洋的灯光下,纵横的泪迹爬得到处都是。他大胆地直视梅西——在这之前,他很少尝试这么做。 

  “……我的身体对抗太差。”  

  梅西像是被这一幕逗得有些笑意:“你可以慢慢提升。”

  “……有人说我的球风不适合踢职业联赛。”内马尔鼻音很重,他尽量维持自己的西语发音在梅西听得懂的基础上。  

  “可我很喜欢你的风格。”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球员。”  

  “你当然是。”

  “……我——”  

  “……停下,内。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梅西忍不住插嘴,“想想好的方面,好吗?”
   
   “我没有好的方面!”内马尔突然又觉得鼻子里头酸成一片,有什么炙热的液体又要蹭着眼眶挤出来了,“我没有……你也看到我表现得有多糟糕……”  

  “一场比赛不能说明什么!你足够优秀,还有很多机会让他们改观,不如,呃,你知道的,振作些。” 

  一番没什么营养的对话足以让内马尔渐渐释怀,可他仍旧想要宣泄,把内心的不快甩得一干二净。他犹豫地盯着梅西的脸庞,与平时的模样如出一辙,却又带着点什么说不出口的不同。紧接着他朝梅西摊开怀抱,意图明显,他想从前辈那头寻求最后的安慰,算是给这个惨淡的开头一个还算温馨的结局。

  梅西很快就顺遂了内马尔的请求。他蹲下身拉近了距离,双臂绕过内马尔的臂下,给予了他一个贴身的拥抱。趁着拥抱尚未结束的停顿,内马尔贴在梅西耳边低声说,声音里还带着些小孩哭鼻子过后常有的气泡音:“莱奥,我真的很高兴能和你在一起踢球。”

  “我也是。”梅西轻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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