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is

4  
    边路传来的高球,抬腿,踝侧停接,接着冲锋,过人,一,二,三,绝佳的定点,左脚蓄力,狙击死角,射门!

  震耳欲聋的欢呼在诺坎普全线爆发,红蓝黄三色交织的汪洋在一瞬间沸腾,读秒绝杀彻底杀死了悬念。梅西低吼着张开双臂,在飞奔中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顶礼膜拜,一场耗尽体力的角逐在最后一刻有了绝佳的交代。他觉得满膺热血开始回流,胜利使他在狂喜中窒息。 

  献上助攻的内马尔尖声欢呼,借着助跑攀到了梅西身上。陆陆续续奔来的队友像是几层凝聚的保护壳,他们将梅西拥簇,10号给予的惊喜使他们忘乎所以。  

  阿根廷人举起手,他同队友们一个个击过掌,最后将重重的拥抱再一次献给了他的巴西人。
    

  “我的天,太棒了!”内马尔脱下汗涔涔的球衣,在球员通道上手舞足蹈,“太棒了,莱奥,你简直——我的天!”

  “小点声,傻瓜。”梅西笑着说,内的夸赞从他进球的那一刻就没停过,正当别的队友都停下赞美进入淋浴室时,他就一直在歇斯底里。这份夸赞固然使梅西无比受用,他也极乐意接受来自内的每一份褒奖,但显然,内的激动有些过了头。

  “你要是从我的角度看自己的进球,你也会为了自己而欢呼到现在!”内马尔比了个“胜利”的手势,稍厚的嘴唇还在不停地比划“莱奥万岁”。 

  “我可不会。”梅西拍了拍内马尔赤裸的肩脊,表明让他适可而止,“好了,快去洗澡,我们还有聚餐,记得吗?别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两个。” 

  “那样最好,我会在独处中不停为你欢呼的,帅哥。”

  “快去洗澡。”

  “知道吗,我还打算回去重温几遍录像。那样的射门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 

  “快去洗澡!” 

  巴西人终于停歇了,他还算顺从地绕进了淋浴间,选择了他最中意的隔间。梅西紧接着走进了隔壁,水声和交谈声汹涌而至,梅西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他享受这种在喧虺中的安宁。

  他和内马尔的磨合已经历经了两个赛季,像刚才那样的配合会越来越多,甚至成为常态。他们足够了解彼此,在很多情况下甚至形成了非凡的默契。梅西很开心两人的关系——其实还得带上路易斯,他很开心这套锋线组合成为众人相传的神话,但却总是有着隐隐的担忧。他说不出这样的担忧自何而来,只知道从很早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

  一阵急促而富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梅西的思考,当回过神来时他才发现自己在淋浴下站了很久,泡沫早被冲得一干二净。

  “好了吗,莱奥?”是内马尔的声音,“他们已经出发了,真的只剩下我们啦。” 

  “马上好。”梅西关掉水源,摘了吸水巾匆匆抹了遍身子,最后熟稔地将其围在腰间,“你开车来了吗?” 

  “我?我没有,我来时搭的是路易斯的便车。”  
    “那就开我的。”  

  梅西走出隔间时差点儿脚底打滑,93分钟的足时跑动仍旧残留了麻痹神经的作用,他猛地扶着门框,看着下意识要扶上来的内马尔欲言又止。 

  “老爷爷,”内马尔打趣,“当心脚下。” 

  梅西轻剜了他一眼,随即前往更衣室。方才在浴室中的惴惴不安在此刻又放大了一倍,他找不到自己对两人关系如此介怀的理由。他知道自己应该把那种无形的感觉说出来,好让鬼灵精怪的巴西人给点对策,但他又已经对内将要回答些什么了然于胸——你这就是在瞎操心,莱奥。 

  他听到内在身后的脚步声,他一直跟着自己。不知道用如影随形来形容是否恰当,可梅西恰是这样的感觉。正当他打算开口说些什么时,没想到身后的人抢先说了话:“莱奥,你是我的偶像。” 

  梅西被这一本正经的腔调搅得摸不着头脑。这句话内常对他说,可此时此刻这样的,更像是真正由衷说出来的,梅西记忆中只有寥寥一次。他回头想看看内马尔又在搞什么名堂,可对上的只有一双突然认真的眼睛。  

     “你说过很多次了。”

  “真的,你是我的偶像。 ”内马尔咬字很重,他很认真,极力让梅西相信自己。  

  梅西恍惚记起来了。那个记不清是清晨还是午后的晴天,21岁的内马尔曾在他耳边用这样的语调说过这样的话。偶像,梅西。他将两个词串联在一起,就能很快地让自己害羞到脸颊发红。当然,两三年也许会让一个人形成固性性格,但也能极大地改变一个人。梅西自认为他属于后者,他不再会为一些隔靴搔痒的夸赞感到害羞了,起码一开始他就是这么认为的。

  但现在,梅西觉得不太妙。  

  因为他的双颊好像又开始发热了。

 
 5 
    “瞧,就好像这些冰块。” 

  内马尔盯着欧蕾上浮动的碎冰块,眼神随着通透块体而沉浮。他像个孩子一样好奇着光泽的跳跃,又像个盯梢的士兵,谨随目标的变动。他的喉咙因为口渴而有些发痒,于是这一阵痒将他的声音瘙得更像变声期的沙哑:“不断浮动,从这里到那里,然后融化。” 

  梅西不是这套“冰块理论”的唯一倾听者。甚至更早,队友们已经陆陆续续从各式各样的小聚会中听内马尔拿冰块比喻自己了。他们都认为他的指向足够明显,他是冰块,而球场是欧蕾或是别的咖啡,他在球场沉浮,然后在球场融化。  

  他像个诡辩论者,从来不会为自己的发言提供官方解释,只是让听众自由发挥。而轮到这一次,在北贝拉维斯塔花园,电视里放着昨天的、不知是德甲还是意甲的录像,正值早晨——餐厅日客流量的低峰期,他首次向梅西展示了他的想法,并希望对方能够据此猜测其中的含义。

  “可你不会融化。”梅西同样也看着那杯冰欧蕾,许久才说。  

  当然不会,傻瓜莱奥。内马尔眨眨眼睛,他抬头望向对面的梅西,希望从他的神情中揣摩这番话的认真程度。可他只看到了阳光打在阿根廷人的左半边侧脸上,鼻梁像一座高峰阻断了光的延展。  

  “只是打个比方,我当然不是冰块。”

  “……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在这杯拿铁里融化。”  

  “不在这杯?”  

  “你会被捞出来,”梅西和他对上视线,“被放到别的杯子里,任何一杯,然后融化。”  

  显然,莱奥对他的理论有了新的理解。内马尔有些糊涂,他头一次想听倾听者做出对方的阐述,然后再由他自己揭示正确答案。莱奥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他似乎在认真参与讨论,又似乎在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视播送的球赛上。

  “什么意思?”内马尔追问,“哪有把冰块捞出来,再放进别的饮料里的道理?”

  “之后你会懂的。能告诉我你想表达的意思吗?”

  “不能这样!得先说说你的。” 

  “那我们就都别说了。”梅西用下巴指指那杯欧蕾,示意内马尔喝几口,“你的声音很不对劲,先喝点东西。”  

  “好吧,好吧,我说。” 

  巴西人很天真,他不会意识到自己踩中了狩猎的圈套。他仍旧自以为是地想要纠正对方的论断,赶忙嘬了口饮品,轻咳一声。

  “一开始,我被放入桑托斯。”内马尔用勺尖指指欧蕾黑褐的表面,那是一处边缘,贴着杯壁,有零星的细沫堆积繁殖。接着,他拖着小勺移动向中部,这一处富集光泽,饮品在这里看上去最为可人。“这里是巴萨,莱奥,我漂到了这里。”

  梅西轻声评价:“很傻。接着呢,你不会在这里融化,是吧?”  

  内马尔愣住了。他的手顿在半空,活像尊赶工而成的雕像。电视里有球队进球了,解说员的嘶吼盖过了现场的欢呼,音量不算大,却盖过了内马尔耳中听到的所有话语。他直愣愣地望向莱奥的眼睛,意图拨开碍事的睫毛,审视对方的心理。  

  “……你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不仅这些。”  

  他还知道些什么?他不能再知道什么了——他无法获悉更多的内容,除了法甲豪门巴黎圣日耳曼朝内马尔·达席尔瓦抛出橄榄枝,除了内马尔·达席尔瓦已经进入考虑阶段,他还能再知道别的吗?内马尔心脏跳得厉害,他想站起来——他如坐针毡。  

  “呃……莱奥,”内马尔底气不足,“我还在考虑。”

  “可能吧。”  

  “不!听着,这里面有很多——”

  “你在解释什么?内,我没有责备或是别的什么意思。我很高兴——很高兴你能冲破一些枷锁,这意味着你将拥有更加广阔的舞台。你收获的数据会比在西甲的更加庞大。”

  他全都知道。

  内马尔挫败地强迫自己直视莱奥的目光,分析其中蒙上一层蒸汽的波澜不惊。下巴上络着的大胡子使莱奥更像一位古希腊的先知,先知时而睨一眼球赛,时而与他目光渠汇,语气平淡得像在布告真理,抑或是小话家常。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

  梅西没有回答。他的喉结滚了滚,反倒是起身去和侍应员说了些什么。  

  “时间到了,我记得你说你还有约。”梅西走回来拍拍他的肩膀,“我下午会去训练,希望到时候能看到你。”  

  巴西人猛灌一口欧蕾,他重心不稳地站起身,如获大赦地给了梅西一个拥抱。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忐忑得根本不想听莱奥就他所有疑问给出的答案。内马尔想知道一切,但他清楚这不是时候,这种话题更适合在电话里说。他伏在梅西耳边嘟囔了几句,接着夺步走向餐厅门口。  

  “内。”  

  内马尔顿住脚步,应声回头。

  “你的桑托斯球衣一直在我的收藏室里。”梅西的脸上像是带着微笑,他看着内马尔,嘴唇随着轻缓的陈述而开合,“在很显眼的位置,我把它保存得很好。”   

  可内马尔足足有五秒的时间回忆不起那个僵硬的白。就好像那天——在日本横滨的那天,他们初次拥抱的那天,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他发了疯一般在脑海中搜寻,他湿乎乎的手,莱奥半长的深棕色头发,金色的铜色的奖杯,鼻子上的创可贴,球衣被蹭破的下摆,这些要素兴许能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但偏偏就是缺了点关键。

  他晃神地用唇形比划着“我也是”,然后落荒而逃。
    

6  
    “我无权干涉他的任何决定。”

  被突然叫住的梅西回头说,飘忽的眼神仓皇逃开镜头的拘捕。远道而来的诺坎普巨星算不上精神抖擞,他罕见地放纵疲态在脸上舒展,顺带着连鬓的胡子都显得颓唐,于是这些疲态在他的眉心聚成一个疙瘩,默默抗议着记者不合时宜的追问。

  疯子,一群疯子。疯子的收音棒叫梅西避之不及,他们的西语蹩脚得像是临时速成,如食腐鸦一般一哄而上。梅西需要好些时候才能理解那些叽叽喳喳的发难,就好像那不是西班牙语,而是穷乡僻壤里头冒出来的方言。负责维护秩序的工作人员没有前来解围的打算,他们似乎将梅西的隐忍当做对接受采访的享受,呆若木鸡地站在边上等待着巨星的亲笔签名。

  梅西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情绪业已接近崩溃的临界点。他千里迢迢地登上这陌生的国度,造访别人的主场,接下来的比赛中还得承受对方球迷施加的高压——虽然这些于他已是司空见惯,但并不代表对方的媒体能够用这种问题反复鞭笞他,使他乱上加乱。  

  “……无论如何,”人群顿时噤声,他们听到莱奥·梅西再一次开口了。眼前的球王扭头确定了队友的身影,他有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但此刻却让声音轻得能化进空气里。“他有这么选择的理由,也值得最好的打算。”
    
    他受够了,希望荧幕上的自己说这些话时能有些底气,专注比赛吧,让那个叫内马尔·达席尔瓦的话题主人从脑海中滚蛋。
     

7
    膝盖。鞋钉正中膝骨靶心,接触到皮肤时还有着猛烈的惯性和冲力。有一把铁锥敲进了顽石。

  意外发生的全过程用不到两秒,看客眼中的内马尔上一秒还在潇洒地运球,下一秒就倒在了草地上。而球滚向了底线。

  巴西人匍伏着,腿上的剧痛敦促着声带不断地将呼喊往外送,他咬紧牙关,于是那些喊叫就在齿与齿之间夹缝求生,被挤压成了细碎的呻吟。内马尔尽力不大呼小叫,但疼痛已经穿透膝骨,挑拨内里每一根岌岌可危的筋,扼杀了他停止呻吟再次站起的念头,甚至造就了碎骨在咯吱作响的诡异幻听。不太妙,内马尔想,他的左腿膝盖在狂舞。  

  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掼进了绿茵下的地底,因为球场上所有噪声都模糊而不实,大脑有些缺氧。他恍惚听见一声缥缈的哨响,应该是这声哨响,使这份截球犯规将得到恰如其分的裁决。内马尔在不甘中长舒一气。  

  他本可以制造一个华丽的单刀。  

  内马尔极力辨闻场上所有躁动。他听到球迷们放慢的、义愤填膺的声讨,是法语,听到犯规球员和他的队友们还在极缓地据理力争,是法语。一切都是卡片磁带式的慢动作,只有他在痛苦地捶击地面时,才恢复正常的速度。那群强盗还在狡辩什么?难道这张红牌该判给他吗,一个无辜的、本可以创造联赛周最佳进球的受害者?内马尔把脸埋进草堆,发麻的手和空白的大脑给予了疼痛以缓冲。  

  急救人员,队友,急救人员,队友。这两样内马尔在时间被拉长的境况下最希冀的事物统统没有露面,耳边还是鼎沸的人声,偶尔会有迟缓的脚步声。他开始痛苦地百无聊赖,集中精力去勾勒那颗从脚底逃走的球,它滚到哪儿了?有可能滚过整个大西洋,去到圣保罗吗?  

  令巴西人难以意想的是,突然有一只手以正常的速度罩上他的背,顺着他的半截脊梁,极尽最慰藉的安抚。这只手想把他从混沌中拖回理智,他汗湿的背散发着烘烘的热,连带着那个掌心也足够温暖。内马尔不知道那是谁,他印象中没有这样的队友,可泪水还是顺着他的睫毛滑进草隙中。一颗,两颗,他分不清这样突然的眼泪是被什么逼出来的,也许是左膝近乎吞噬思维的疼痛,也许是他向来重视的更衣室友情。他不再啃草皮,而是竭力扭过脑袋想一窥究竟。  
    但他愣住了。

  那双莱奥·梅西在上个赛季初最青睐的战靴,在内马尔灰暗的视野里熠熠生辉。鞋头已经染上一层草渍,底缘也有磨损的斑痕,与鞋帮连接的是本该及膝的长袜,相错的红蓝因为袜筒过长延伸至膝窝以上。  
    饱和度极高的红与蓝,简直要灼伤了巴西人漂亮的眼睛。一股没由来的慌张在他心里乱撞,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颜色?

  内马尔疼得实在没有力气了,他无法将身体侧翻去看清那个人的容貌。尽管如此,他的内心也已经确定对方的身份了,一想到那张脸,内马尔就心乱如麻。但事实不该是这样的。这里是王子公园,一个归属于法甲的棋盘。球迷们挥舞有着巴黎铁塔图案的队旗,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嘶吼着他还有些不明就里的战歌。起码现在,那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看不见梅西的上半身,但梅西俯着身子,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模糊却结实的阴影。

  “莱奥……”他干着嗓子呼唤,听上去像是没有实质内容的低喘。紧接着,一声极具威慑的质问彻底覆盖了内马尔接下来的咕哝,汹涌的压迫感贯彻他的耳道,他听到莱奥是多么地愠怒,用着彼此都熟稔的西班牙语斥咄对方不讲理的行径,俨然一头咆哮的雄狮。

  画面似曾相识,腔调熟悉又陌生。内马尔不想把精力分摊出来思考这件事的合理性,而只好再次把整张脸埋到草地里头,他不想让镜头拍到他满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的狼藉。

  奄奄一息的内马尔还想多说点什么,可莱奥似乎不想听他说话,阿根廷人沉浸在被触及底线的恼怒中,随时都准备冲到那名高大的法甲球员面前与其对峙。这样突兀的红与蓝出现在赛场上了,为什么球迷不惊呼?为什么没人感到讶异?被罚牌还理直气壮的犯规球员,为什么此刻没有半句反驳?  

  所有的疑问与痛感在内马尔的脑里、膝上反复地跳,但很快的,他晕沉沉的大脑开始具备清晰的思考能力,旋即一切就都昭然若揭。背上那只温暖的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五六只在他身上落足的手,它们的主人围着自己,就像是唱诗班的天使簇着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莱奥底气十足的声音也越来越模糊,直到最后,只有纷扰的,贴得极近、极清晰的慰问。  

  急救人员反复告知内马尔要镇定,试探地在他左膝处查看伤情;他在中场以及更加靠前的队友们都刚刚赶到,尤其是安赫尔神情严肃,显然是肩上那只手的主人。内马尔抬起头,迷茫地看了半周,膝骨上的阵痛不知何时趋于平缓,关节也恢复了如初的韧固。他只是受了点皮肉伤,可刚才却莫名其妙地经历了肢解般的漫长煎熬。
    
    内马尔拒绝了担架,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用眼神寻找那颗临阵脱逃的球,但他找不到了,也许被人拿走,也许滚到了巴塞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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